程紹堂依舊看著她, 那眼神仿佛純潔到不摻雜一丁點兒雜質，有的只是疲憊和一閃而過故意壓制的詫異。

唐璃很快在這份詭異的安靜中沈寂下來, 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。

認真的神色沒有變, 看他的眼睛很堅定，只是心慌。

天色黑透了，綠燈又要轉變為紅燈。

程紹堂牽著她的手, 轉身過馬路，帶她穿越人行橫道。

他的步伐很大, 唐璃小跑跟在後面。

這感覺說不上來，因為她還沒有適應他動作的轉變, 明明上一秒還像沒睡醒一樣看著她，下一秒反應過來, 拽著她的手在夜晚的馬路狂奔。

耳遭伴著輕輕的呼吸。

唐璃大口喘了一口氣, 隨即被人用力一拉, 牢牢箍在懷裏, 但時間很短就松開, 這動作既不霸道，又充滿暧昧關系。

“你到底在想什麽？”程紹堂手指握成拳頭在鼻尖蹭了一下, 笑笑說：“我很好奇。”

唐璃出了點兒汗, 站在斑馬線盡頭的臺階上, 在燈光下呵出白氣：“你明明就知道……”

程紹堂喉結輕滾, 知道自己不該逗她, 又忍不住搖頭：“我知道什麽？”

“你這人怎麽……”唐璃無可奈何道, “又好又壞的。”

程紹堂笑得不行：“哪兒好哪兒壞？”

他這麽一笑，夜色似乎也不沈寂, 疲憊頓時減少一半兒。

唐璃發現他這人被她形容得簡直再貼切不過, 但是他又是很有分寸感的人, 即便是剛才的擁抱，也只是淺嘗輒止。

他們迄今為止的一次逾越，是在學校那次。

唐璃完全確定他對她的好感，如他所講，沒有人會浪費整晚的時間在自己討厭的人身上。更何況，他在她這裏，浪費的時間不僅一晚。

唐璃淺淺呼息，斟酌半晌，還是決定不要正面回答他。

她已經完全被他帶動進去，他們之間的氛圍從一開始就模糊不清，暧昧不已。

“……你現在這個樣子。”唐璃看著他，一字一句道，“就挺無賴的。”

程紹堂抿了抿唇，表情淡了點兒，呼吸聲明顯。

他輕輕吐出一口氣，皮膚在路燈的照耀下白皙細膩，鼻尖透著紅。

“那不是還有好麽？”他說。

唐璃靜靜地看著他，嗯了一聲。

她的倔強，在他眼裏，有種被調戲過後的惱羞成怒。

於是他笑了聲，放緩語氣：“我確實挺累的，在醫院等了一早上。”

他“嘖”了聲，慢條斯理道：“我還以為你會和我一起，沒想到到頭來還是我自己。”

唐璃懵了懵，解釋說：“姑父身體不好，我怕姑姑一個人應對不了。”

再說，唐詩英和姑父本就對他們的關系保持懷疑態度，若是真的和他一起，不知道還要怎麽想。

歸根結底，她還是孩子。

但那是在唐詩英和姑父面前。

“我很想你。”

程紹堂的聲音足夠清晰。

唐璃楞住了。

因為想你，所以第一時間問你，有沒有想我。

唐璃木楞地說：“剛才是壞，現在是好。”

程紹堂點了點頭，同意她的說法：“言之有理。”

在帝都的時候，唐璃在程紹堂家裏住了六天，一人一間房，白天各忙各的，晚間互不打擾。

躺在床上，她偶爾也在想，程紹堂在幹什麽呢，邀請她到家裏住，就沒有一丁點兒別的心思嗎？

海市溫馨暧昧的橙黃色燈光，比帝都還要柔和幾分。

唐璃洗完澡躺在床上，身邊一切都是安靜的。

這是一件總統套房，她住在裏面的房間，程紹堂住外面的房間，相隔數米，隔音效果極好，窗外悠然的夜，窗內寂靜的光。

唐璃枕著自己的胳膊，如同那些熟悉的夜晚一樣，腦海中描出一張臉，緩緩合上眼睛。

一扇門之隔。

浴袍松松垮垮搭在肩上，腰間只用一根軟帶相系，男人倚靠在床頭，電話裏傳來熟悉的聲音。

“所以就先不查了？”馮天若說，“其實我早都覺得，沒必要。”

“你覺得沒必要？”

“我覺得沒必要。”

程紹堂沒說話。

馮天若說：“她跟程叔叔這麽多年了，都沒提過，你查了也沒有用。”

程紹堂：“現在也沒時間了。”

他得趕在春節之前回帝都，年後有新項目。

馮天若饒有興趣地問：“小美女的親戚怎麽樣？”

“後天手術。”

“可以啊你。”馮天若笑嘻嘻道，“英雄救美。”

他一直愛調侃程紹堂，自從上次見過唐璃，結合程紹堂空白的感情經歷，說他原來是在等小孩長大，又評價唐璃秀色可餐，像一只皮薄汁水多的水蜜桃。

程紹堂斥他，別胡說。

“看樣子還沒嘗過。”馮天若老道地說。

程紹堂掛斷電話，腦海中縈過馮天若對唐璃的評價。

他毫無預兆地提了提唇角，不知道又想起什麽。

一夜無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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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於勞累，唐璃這一覺也睡得特別酣甜。她總有這種技能，無論到哪兒，都不會失眠，尤其是在奔波一天的情況下。

昨晚忘記關遮光窗簾，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紗幔落在臉上。唐璃睜開眼睛緩了幾秒便起床，洗漱完畢背包出發。

出門前看向另一扇緊閉的門，於是動作變得更輕更慢。

她沒有叫醒程紹堂，簡單用過早飯，從酒店帶了點兒餐食放在包裏拿給唐詩英。

唐詩英就坐在病床前拿著造型精美的糕點，評價道：“璃璃買的早餐蠻好吃的。”

姑父的手術安排在明天，術前八小時禁食，但他的胃口從很久之前就趨近於零。

唐璃給他遞了過去，姑父倚在病床上，淺淺吃了幾口。

此後不久，護士來給姑父剃掉頭發，做過最後幾次檢查與評估後，靜待手術到來。

期間程紹堂認識的蘇醫生來看望過，送他出門時，蘇醫生和藹可親道：“放平心態，主刀醫生經驗豐富，要相信他。”

他的姿態給姑姑姑父安下定心丸。

手術前一晚，唐璃準備在醫院陪床，在姑姑的堅持下，她只能不情不願地回到酒店。

程紹堂不在，她覺得他可能是走了。

沒有事先打招呼，可能是過於忙碌。

唐璃把手機丟在手邊，電都沒充就躺在床上，很快睡著了。醒來又火速趕往醫院，姑父已做好萬全準備，但又在平和的同姑侄談話像是交代後事。

唐詩英擺擺手表示不聽：“你好好休息，睡一覺什麽都好了。”

姑父沈默地閉上眼睛，轉過臉去。

手術時間長達三個多小時，唐璃安安靜靜地坐在唐詩英身邊，進程過半的時候，她在走廊盡頭看到了程紹堂的身影。

他沒有過來，只是站在那裏，不進不退，分寸感把控得極好。

唐璃默了幾秒，起身朝他走去。

兩人走到唐詩英看不見的地方。

“我以為你走了。”唐璃說。

“沒。”他問，“你怎麽樣？”

“不知道呢。”唐璃若有所思地說，“有一個多小時了，不知道情況怎麽樣，不過蘇醫生說過了，主刀醫師經驗豐富，應該沒什麽問題。”【gzh：又得浮生一日涼呀】

程紹堂點點頭，又問一遍：“我問你怎麽樣？”

“啊？”

唐璃這才反應過來，默默地說：“我沒事。”

程紹堂手插在兜裏，低頭看著她。

天氣溫暖，陽光明媚。唐璃站在窗臺邊，靜靜將手肘立在上邊，托腮看向遠處。

那窗臺不算幹凈，但程紹堂沒提醒她。

唐璃的側臉很清秀，額角鼻梁到唇瓣幾乎是一道完美無缺的剪影，陽光落在她鼻尖側影，表情略顯落寞。

她只依靠了一會兒，便若無其事地直立起身，輕輕用力拍打著衣袖。

看向程紹堂時，唇角稍稍吊起。

她說：“我從小跟著姑姑和姑父長大。”

程紹堂緘口不言，他該問些什麽，但沒有開口。

“我父母都去世了。”唐璃的聲音很平靜，“他們就像是我的父母。”

直到手術結束，他一直都沒離開。

姑父的手術很成功，術後不久姑父醒來，狀態不錯，說過話後便靜靜地躺在床上。很快，醫生拿著病理報告走進病房，告知唐璃一家腫瘤性質為良性，也就是說，覆發和轉移的可能性極小，幾乎為零。

塵埃落定，一家人終於松了口氣。

八個小時後，唐詩英給姑父餵粥。

唐璃剛進門，唐詩英就說，“這個年我們就在醫院過了，璃璃，你明天回家，直接去默川奶奶家，告訴他們你姑父都好，大家也能過個好年。”

唐璃想了想，說：“打電話也能說的。”

唐詩英又問：“你那個朋友了，是不是回帝都了？”

姑父輕聲道：“得回家過年吧？”

“嗯。”唐璃說，“得回去的。”

唐詩英繼續給姑父餵了一口粥，轉而看著侄女：“璃璃，你講實話，那人是不是你男朋友？”

唐璃沒想到唐詩英如此幹脆，但她沒有慌亂，反而還笑著：“沒，姑姑你別亂猜。”

唐詩英又道：“這幾天忙著手術的事情，沒來得及感謝他，連他叫什麽都不知道呢。”

唐璃表現得很是平靜，斟酌著要不要把程紹堂的名字告訴他們，想僅僅是個名字，應該沒什麽大礙，又想她和程紹堂竟然能發展到家長知曉的程度，真是稀奇。

她正要開口，病房門口傳來兩聲輕淺的敲門音。

唐璃轉過臉，看見程紹堂寬肩腿長，站在不遠處。

很多時候，她遠遠看著他，都能想起初次見面的那天。

冥冥之中的宿命感。

竟然已經過去四個多月了。

如今他站在唐詩英和姑父面前，雙手輕輕扯動外套的衣領，彬彬有禮地自我介紹——

“叔叔阿姨你們好，我是程紹堂。”

唐璃立在一旁，手指甲掐了掐手心，莫名其妙感覺，那聲叔叔阿姨，有點兒把人叫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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